惊寒

脾气不好,别找骂。

杏默杏||卧冰听雪

”一诺轻,一盟短,一句生死倒戈寒。“

清明怎么能少了这两位。


师尊又在喝酒了。

 

修儒把草药都收进屋子里,出来时冥医还坐在院子里看月亮,身边的石桌上放着两个小杯,小炉文火,酒香若有若无地飘出,升起袅袅白烟。修儒刚想开口,看见冥医稍微侧过身来——他去拿其中一个杯子,里面装的是修儒打来的黄酒,兑了水。

 

冥医的伤很严重,照理喝不了酒的,然而他自己就是位卓绝的医者,心中总是有数。修儒劝不听他,也知道师尊并不是想喝酒而喝酒,他想不通为什么,看见冥医的脸色,又不敢问,只好每次打上那么半壶,剩下半壶兑好水,再交给冥医。也不是没想过往酒里放些不相冲的药,黄酒嘛,味道总是杂的,但他不知道师尊到底是什么病,病更多,还是伤更多,于是也无从下手,免得惹冥医生气。

 

师尊脾气是很大的,或许做久了医生这职业,总是难免暴躁一些,否则应对不了那些不听话的病人。但其实冥医相性算不上差,尤其是对着俏如来的时候,即使他转过身前还训斥着小徒弟,只要看见俏如来,那焰火便低下去了,不再是严厉的师长,只是普通的、对后生格外关照些的前辈。

 

修儒觉得冥医总在着急什么,生怕慢一步便是天差地别、不能挽回一般地赶着,有时候修儒看着师尊打理草药的背影,会想师尊真正只是师尊吗,是不是有谁在他身后推着走,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。

 

一年过去,冥医似乎也没尝出什么不对,至少他从来没问过修儒这黄酒为什么这样浅薄,几乎尝不出味道——他的确是伤的很严重了,即便有亡命水支撑,也几乎丧失味觉。荡神灭那一掌打得他五脏六腑都出了血,发作起来时破碎的内脏便一点点呛咳出来,一次比一次颜色更深。

 

这身躯已到极限,从内渐渐腐烂了。

 

冥医两颊浮起红,唇色却苍白着,他弯腰抬起手死死捂着嘴巴,那呛咳声教他咽回去,肺部撕裂般的疼痛便如蛛网一般散开,折磨得冥医耳边嗡鸣,眼前阵阵发黑。污血从指缝里落下来,滴进尘土里,冥医颤着另一只干净的手把血迹擦干净,合着血把今晚的第三杯酒咽下。

 

他一向饮半泼半,汲了水分的柳树也醉得醺陶陶,细微酒气散开来,仿佛能通过这坟前杨柳和谁对饮似的——倘若柳树真能通灵的话。

 

月亮又出来了,今晚是弦月,天气不好,云层厚了些,照下来的光昏暗虚无,像一层雾。

 

“杏花。”

 

冥医猛地抬眼,默苍离便立在身前,一手持镜,漠漠然地看过来。

 

默苍离身后污名如墨,世人一经提起,仿佛个个仇深似海,连个衣冠冢都留不住,若非帝鬼下令厚葬的所在靠近魔世出入口,恐怕也要让众怒的群侠掘了去。冥医护着修儒一路逃至边界,道听途说的言语愈听愈痛,愈痛愈麻木,和他这么些年经手医术试验受到的恶言恶语相比,竟不知那个更难听些。

 

容身之所不过寸土,冥医在屋内放下一个无名牌位,日日点上三柱香,有人问起,只说是横死的挚友。他面上淡漠,眼底和周身的颓废之气却是真切,来人听了,便也知不该多问,心肠再淳朴些的,还会劝慰几声,说大夫为人这样好,挚友肯定也是个大善人,好人有好报,上天会保佑他来世喜乐云云。

 

冥医听了只在心底苦笑,若是你知道他的名字,还会这样祝福吗。

 

后来到黑水城,他仍没有立碑,倒不是不敢、不想,只是觉默苍离大概也不在乎这类,于是只在屋后的柳树旁堆了个小土堆,夜夜对着它饮酒,心底絮絮叨叨。他不知道默苍离在另一端能不能听到,是不是还捧着那镜子擦个没完,会不会遇到之前的仇人,去到那边阵法有没有效,若是无用默苍离要怎么逃跑,受了伤又该怎么办……

 

亡命水吊着冥医的命,却也在侵蚀他的身体,他经常喝着喝着会有些恍惚,冥医想,看来修儒真的听话去打了酒来,虽然味道奇怪,劲头却很足——否则怎会这样快就醉了呢。

 

他此刻希望自己醉得再久些了。

 

“这样自伤,不如我予你剑自尽。”

 

像是回到以前三言两语被这人堵得说不出话来的场景,然而冥医的唇口颤颤张合几下,什么也说不出来,他不敢闭眼,怕自己重新睁开,幻影便不见了。

 

“这个时候还在讲风凉话,你这个……”

 

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甫一开口又是哽咽又是沙哑,没等他道出称呼,忽然一阵风起,默苍离的身影渐渐淡去,冥医的话便一下子哽在喉中,再说不出来了。

 

雪花忽然在此刻飘下来,落在冥医的眼睫上,这一点重量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,耳边隐隐约约又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话。

 

那是他们结伴从羽国离开后的某个雪天,默苍离有些伤风,又总不肯安分呆在屋里,冥医外出就诊回来,抱着村民送的嫩姜着急给他熬姜茶驱寒,没留意脚下冰面,因着步子迈得太大,收不住脚顿时跌坐在地。

 

默苍离听见他痛呼,便只披了件薄衫出来,不走近还好,冥医尚且能借着自己的力道站起来,可若要再倾身扶住一个肩不能担、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,却容易忙中出错——尽管竭力避免,但他还是把默苍离也带倒,一同栽在积雪上。

 

四目相对,默苍离眨了眨眼率先别开目光,去看冥医肩膀上的一团白雪,面无表情地揶揄。

 

“杏花,你压到我的腿了。”

 

冥医顶着通红耳根把人扶起来拍干净身上的雪,又将那些嫩姜一一捡起,头也不回地冲进屋里了。默苍离则慢悠悠地跟在后头,进屋先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拿了卷书打发时间,直到冥医把两碗姜茶端上桌,他才一抬眼,又若无其事低垂下去。冥医把自己手里那碗先一口气喝光了,口中辛辣过后是浇至四肢百骸的暖意,他把姜茶又往默苍离面前推了推,正色道:“不喝这个就喝药,你总要选一个咯,谁叫你身体素质这样差。”

 

默苍离眉间稍蹙着,开口却是平淡:“只是腿有点疼。”

 

他分明是意有所指,冥医哑然半晌,忿忿回嘴:“你黑白讲,我可是有很小心收着力道了!”

 

“嗯,是,”默苍离皱着眉饮下小半碗,葱白指尖抵着碗身把剩下的半碗姜茶又推回去,他抬眼看冥医,眼底洇着理直气壮的坦然和少有安平日子中才有的笑意,又浅又淡,几乎让冥医怀疑是不是自己看差了眼“你只是一时兴起,卧冰听雪而已。”

 

冥医一时语塞,想说“你少在这里讲这些文绉屁话”,又觉不顺着这句话认下来,倒像他故意欺负默苍离,贪图友人美色吃个便宜豆腐一样,于是冥医上下唇张合了半天,最后也只恼怒地剜一眼又埋头擦镜子的书生一眼,嘟嘟囔囔地饮下对方剩下的半碗姜茶。

 

桌上温酒用的小炉炉火渐熄,冥医睁开眼,默苍离的声音已远去了。修儒在此时匆匆地过来,把他拽进屋里,一面念叨着,“下雪了,师尊你身体不好,别在外面又受了冻……”少年絮叨了许多,才发现往日早就不耐烦打断的长者并没有说话,只怔怔地看着窗外落雪,面上似悲似喜,似哭似笑,仿佛那雪中有什么让他爱极又怨极,想碰又碰不到的东西。

 

那目光放得太远,几乎不在人间了。

 

“什么卧冰听雪,讲得这样斯文,这种事情我哪里懂,以后有机会你再教我咯。”

 

屋外有人的呼喊声,大概是村民遇到了点什么麻烦,修儒出去前又转头看了一眼,只听见师尊一声长长的喟叹。

 

“苍离啊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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